周翡道:“直觉不信任别人?”
谢允这一天第二次在她面前愣住了,不过依然只是一瞬。他很快正色道:“信任——阿翡,信任不是上嘴唇一碰下嘴唇,那是一场豪赌,赌注是你看重的一切,输了就血本无归,你明白吗?”
谢允第一次这样真心实意地跟她说出这么冰冷的言辞。周翡睁大眼睛,眨也不眨地看着他,谢允神色如常,目光中却透着仿佛一万年也焐不热的疏离与冷静,又道:“你敢赌吗?”
周翡:“……”
一方面,她知道谢允这句话纯属歪理,但话被他这么一说,周翡心里却不由得打了个突,一时有些举棋不定——豪赌的比喻并不高明,但是她的“砝码”太重了。
另一方面,周翡绝不是个多疑的人。因为一点蛛丝马迹就满心疑虑,目睹镇上种种惨状还能将这些人抛弃的事,她实在做不出来,也实在过不去自己这关。
四十八寨同进退,要是这些年来,连这一点起码的信任都没有,岂非早就分崩离析了?再说,她连自己人都不信,又为何敢信谢允?照他那“天下长脑之人”皆可疑的理论,她是不是还应该怀疑谢允阻拦她刺杀北端王的因由呢?
何况她此时带人撤回,然后呢?怎么查?这事她怎么和兄弟们交代?怎么和寨中长辈交代?怎么和眼巴巴配合他们,等着他们救命的乡亲们交代?而万一一切都只是虚惊一场,她干出的这些像人事吗?
谢允低声道:“阿翡。”
“光是‘直觉’这点理由,我不能撤。”周翡摇摇头。
谢允的引导给她指明了方向,但周翡如果只会依赖他的引导,全无自己的主意,她这会儿也不可能带着百十来号人守在这里。谢允叹了口气,轻声道:“都说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,你忘了华容城中的暗桩了吗?忘了方才反水的鸣风了吗?为什么这些事桩桩件件地罗列在眼前,你还能相信你寨中人?”
那不一样。
因为地处北朝的暗桩为了不引起别人怀疑,很少撤换人手,从不轮班。也就是说,那些暗桩很可能在当地一扎就扎根几十年,被人策反并非不可能。
而鸣风更是……
周翡张了张嘴,本想同他解释几句,却见谢允一抬手打断她,冷冷地说道:“阿翡,你有没有听说过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临头各自飞’,有没有听说过‘易子而食’的故事?父母、子女、兄弟、夫妻、师长、朋友……这些不亲近吗?可是亲近又怎样,难道就能掏心掏肺了吗?”
周翡一呆,不由自主地想起他那只好似在寒泉中冻过的手,头一次用心打量眼前俊秀又落魄的男人,突然觉得谢允本人就是一个大写的“孤独”。白先生、闻煜他们对他毕恭毕敬,口称端王,他却避其如蛇蝎。羽衣班的霓裳夫人约莫能算他的老朋友了,可是朋友之间却能以言语试探,言语中杀机暗伏。
周翡一想到这个,心里便不知为什么有些难过。
谢允一对上她的目光,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。他忽然觉得自己这回跟着他们来四十八寨是个错误,否则何以一而再,再而三地失控呢?
周翡不是明琛他们那些人。
而这里是蜀中,不是金陵。
此地没有高楼画舫,没有管弦笙箫。
那些刀剑中长大的少年和少女,大约只知道“言必信,行必果”吧?
布衣之徒,设取予然诺,千里诵义,为死不顾世(出自《史记·游侠列传》)。他又为何要自曝其短,将自己一片赤诚的小人之心拉出来,在她面前展览呢?
“不过你的顾虑也有理,不如咱俩折中一下,”谢允后悔起来,假装思考了片刻,若无其事地道,“刺杀曹胖子先从长计议,他要是这么容易死,也轮不到他带兵攻打蜀中,追上去肯定是自投罗网。你叫你的兄弟们不要等所谓‘大军准备开拔’的时机了,现在立刻偷偷撤出一部分,剩下的将宗祠中关的人放出来,然后里外相合,记得要速战速决,从城南打开一条豁口,让这些人从那儿出去,咱们突围入山。”
这话听着讲理多了,虽然与周翡一开始的设想截然不同,而且让她眼睁睁地错过刺杀敌军主帅的机会,但好歹人能救下一些,不算完全无功而返……而且保险。
万一——亿万分之一的可能,谢允真的说对了,她带来的人里面果真有叛徒呢?
她可以冒险,但不能拿别人冒险。
周翡经历了那么多,已经能控制住自己急躁的脾气了。她当即一甩头,将杂念甩出去,说道:“好,走。”
周翡宣布计划有变的时候,根本没给这一百多个弟子反应的时间,也不曾解释前因后果,只简短地吩咐道:“传话,‘四十号’之前先往南出城开城门,剩下的随我来。”
说完,她提起望春山便直接闯入了关押百姓的祠堂。
编号这个方法是谢允提的,每个人只需要盯紧自己号码前后的人即可,大家各自分工不同。这种方式此时显露了效果,众人见周翡突然冲出去,本能地跟上,“随我来”三个莫名其妙的字在人群中口耳相传出去,一队隐藏在各处的人马突然跳出来,机动极快。
周翡一刀横出,看着宗祠的卫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,已经被人一刀割喉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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